徐贲：一百年前的人文经典阅览对今天有什么样的启示？

liukang20242个月前 (05-03)群众吃瓜968

作者｜徐贲

一百年前，北平大学的学生读什么经典著作？

我手上有一本胡适于1922年6月28日作序的国立北平大学讲义，纸张现已变得又黄又脆，有的部分还有霉迹。在我姑苏老家里，这本书躺在一堆旧书里，现已有半个多世纪没有人碰过了。这是“文革”时两次遭抄家后幸存的一本残书。我十几岁的时分仅仅拿它当一个英语讲义，至于它的编纂意图，我彻底了解不了，也彻底没有爱好。我后来下乡插队，爱好变了，也就再也没有翻看过这本旧书。

没有想到，大半个世纪之后，我自己为音频节目主持“西方人文经典阅览”的课程。在挑选篇目和解说时，从头翻阅这本老书，这才体会到一百年前启蒙学人白手起家的辛苦。

1922年，胡适任国立北京大学教务长兼署理文科学长。他作序的这个讲义的中文标题是《英文欧美文学：希腊罗马文选》（下称《欧美文学》），是四册一套中的第一本。别的三本分别是《圣经和中世纪》《文艺复兴》和《现代》。我手上只需第一册，“文革”抄家后，家里剩余的一些书也都残损不成套了，是否有过其他的三册，因我父亲现已作古20余载，永久无从询问了。我主讲的西方经典人文阅览在编纂上与这套书差不多，但分红五个部分：希腊、罗马、前期基督教和中世纪、文艺复兴以及启蒙运动。

《欧美文学》共四册，每一册都是8部著作（大部头的则选其间的部分），是为一学年32周的课程设计的。四册书供学生在大学四年的学习之用，基本上是一个“人文教育”或“普适教育”的讲义，尽管其时还没有这样的说法。

希腊罗马这一册里，六部著作是希腊的——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埃斯库罗斯的《阿格曼侬》、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殴里庇德斯的《特洛伊的女人们》和苏格拉底的《辩词》。罗马只需两部著作——泰伦斯（Terence）的《福尔弥昂》（Phormio）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以今日的眼光来看，罗马作家和著作选得太少了。论个人著作的重量，希腊超越罗马，但罗马人的文学类型比希腊人更清晰且更多样，传世的人数也更多。就对后世文学的直接影响而言，罗马能够与希腊势均力敌，乃至有所超越。

北平大学

《欧美文学》的编者是A. E. 卓克（Adolf Eduard Zucker，1890-1971），他其时是北平协和医学院助理教授。胡适在书序里对他甚为推重。这让我开了视界。按眼下我国大学论资排辈和专业主义的陋见，必定有人会置疑，一个在医学院任教的助理教授竟然为北大英语系的学生编教材，那不是自不量力或许越俎代庖吗？

可是，在1922年的胡适眼里，这样的置疑底子是剩余的。他是一个务实主义者，是一个有眼光的人。他没有咱们今日大学里那种小门小户的专业主义成见，他只看著作，不问身世。

还真别小看了这位1922年在医学院任教的助理教授。他编的这套《欧美文学》1924年今后还在美国马里兰大学用作教材。卓克于1923年回美国后，在马里兰、北卡罗来纳、印第安纳等大学任教，1961年退休。他出书过45部著作，有的被翻译成5种言语，图书馆里保藏他的著作达3730册之多。他于1971年逝世，能够说是一位适当有影响的教授。

卓克于1925年出书过一本《我国戏曲》（The Chinese Theatre）的论著，至今还被用作一本参考书。他最闻名的书是1929年出书的《易卜生》(Ibsen, The Master Builder, Henry Holt, New York)，被翻译成好几种言语。他对易卜生的爱好与胡适很类似。易卜生的戏曲是在舞台上讲故事。与他一起代的剧作家不同，易卜生更介意于叙述那些就像是在生活中产生相同的故事，而不是为舞台扮演而量身定制的“戏曲”。胡适在《欧美文学》序里很自傲地说自己是第一个在我国介绍易卜生的，他推重易卜生和萧伯纳都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类非典型的实际主义剧作家，他们的剧本更适宜于阅览而不是扮演（萨特的剧作也是这样）。在对这类剧作家的偏好上胡适跟卓克能够说是意趣相投。

卓克教授的著作和学术志向让咱们看到了美国人文教育最好的一面。1917年，他在马里恩·勒恩德 (Marion Dexter Learned)教授的辅导下，完成了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写的是底特律德语周刊《穷鬼》（Der arme Teufel, 1884-1990）主编罗伯特·雷茨（Robert Reitzel，1849-1898）。这是美国一个闻名的德语无政府主义刊物，托洛斯基就曾为该刊撰稿。罗伯特·雷茨曾是该刊的主编（1884-1898），是一位闻名的急进自在人士。

在今日我国大学里抱有学术成见的专业主义者看来，这样一个冷门“专业身世”的助理教授哪里有什么资历来谈上下几千年的西方文学，还编教科书，岂不是狂妄自大。可是，事实胜于雄辩，他那四册《欧美文学》放在那里，阐明他有才能做成一件一切坐井观天都不敢幻想的作业。他说，做这个启蒙性的作业，便是为了“把读者们从狭隘的顽固和无知的成见中解放出来”。

卓克把我国学生的西方文明启蒙归入比较文学的视界，这与胡适的主意适当一起。胡适在书序中清楚地表达了这种比较文学的主张，再三说到用我国戏曲的文明实际去了解西方古典戏曲的必要。从现有的胡适研讨来看，胡适和卓克有适当好的私人关系。在1922年的北平，一起对易卜生、我国戏曲、比较文学感爱好的常识界人士大约不会太多，而胡适和卓克能在这三个范畴内有一起爱好，这应该足以让他们成为情投意合的朋友了。

胡适在书序里说，他自己1917年回我国，想在国内为他在北大教授的英文班学生找适宜的教材，效果十分绝望。其时市面上有的英文书无非是奥立佛·高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威克菲德的牧师》（The Vicar of Wakefield）或斯威夫特的《格列佛行记》，还有几部莎士比亚戏曲，“即便英文教授，也都没有听说过萧伯纳的”。胡适认识到其时一起存在的两个弊端，一个是缺少“体系的欧美文学常识”，另一个是“对今世的欧洲重要文学著作认知太少”。他诉苦说，“英语教授们所用的教材都是他们传教士教师教他们时用的”。

胡适

放到今日，胡适的话也仍是有言必有中的效果。我国现在有不少大学教师，他们所教的不过是他们教师教给他们的东西，口口声声是或人的弟子，一辈子出不了师门。他们的门户之见特别深，特别排挤一切被他们视为“非专业”的常识。这样的专业主义者思维狭隘，特别喜爱把“专家”两个字挂在嘴上，因为他们自己看守的便是一亩三分地的那个小“家”，出了这个家，他们便什么都“专”不起来。在他们眼里，一切与他们不相同的人，通通都是“游手好闲”“狂妄自大”。

胡适要打破的便是这种小门小户“师传徒承”的偏执和关闭，他的教育改革方针是让学生能把眼光扩大，再扩大。在他看来，这有必要从头教本的编纂开端。对此，他有一个“一石两鸟”的主张：所选的文本应该既有“重要的（内容）信息”，又能介绍首要的文学方式。他以为，教授今世文学特别重要，因为这能让学生了解“今世的社会问题和哲学”。因而，“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比高德史密斯更重要，萧伯纳比莎士比亚要优先。”可是，从经典阅览的视点来看，咱们未必赞同胡适一百年前的观点，因为没有人会置疑，莎士比亚比萧伯纳在人类文明史和戏曲史上都更重要。

胡适这么说是针对他在其时我国文学界看到的实际问题，不是因为他不注重古代经典的阅览。他讲了这样一件产生在他课堂上的作业。有一次，在读了丁尼生（Tennyson）的《尤利西斯》（Ulysses）后，“我忽然问一问同学，尤利西斯是谁？令我绝望的是，我一连叫了三四位学生，才得到一个牵强能够承受的答案。那个学生说起萧伯纳《华伦夫人的工作》和王尔德《温夫人的扇子》来头头是道，但竟然对谁是尤利西斯一窍不通。学生们或许在欧洲文学史课上偶尔听说过《伊利亚特》或《奥德赛》，但偶尔得知作者或书名并不等于真的有文学常识。毫无疑问，扎扎实实地体系阅览古代经典是必不行少的。这样能够让学生对悠长的文学传统……有所了解”。为此，胡适特别引荐这套由卓克教授编纂的欧美文学。

丁尼生

我自己在美国大学的英国文学课上也教过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我不用问学生尤利西斯是谁这样的问题。因为只需我告知他们尤利西斯便是俄狄修斯，他们就知道了，他们在每个人必修的《希腊思维》人文教育课上都现已读过了《奥德赛》。有了这样的常识储藏，我就能够直接让学生们比较丁尼生笔下的尤利西斯和荷马史诗里的俄狄修斯。丁尼生是19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的诗人，他笔下的尤利西斯是一个现已垂暮，失掉了冒险和进取之心的白叟，与荷马史诗中的那个充满活力的英豪不行同日而语。丁尼生是用尤利西斯来做西方文明式微和失掉开拓精神的标志，要是以为他是在重述荷马的英豪故事，哪怕每字每句都读得滚瓜烂熟，也是不得办法、不着办法。可见文学常识的储藏和联想，以及阅览的导向关于有用阅览有多么重要。

胡适特别要求他的学生在阅览著作之前，先细心地阅览卓克所写的介绍和导读。他照顾学生们说，“在这些介绍里，卓克教授放进了他对过去许多世纪西方世界前史研讨的效果”。卓克为欧美文学所写的介绍与咱们了解的《诺顿英国文学》或《诺顿美国文学》有类似之处。每一册有一个总的介绍，然后每部著作有一个独自的介绍，不仅仅触及选文自身及其作者，并且还有一些相关的其他文本常识。触及本文的部分是一个简略的导读。胡适对学生的要求对咱们今日辅导阅览经典依然有适当重要的参考价值，是一个有利的主张。

咱们有必要先知道自己在阅览什么，有了确认的阅览意图，方能发挥阅览的最大效能，获得最大的智识和审美收成。现在有的教师片面主张“精读”，以为导读只会阻碍学生自己的阅览。这是不对的。学生需求教师是因为教师比他们具有更丰厚的阅览经历和相关常识，教授能够削减学生自己在黑私自盲目探索的时刻和精力。任何一个人假如单靠自己从头探索和感悟，那么终身所能学到的东西都是十分有限的。有的人乃至一辈子都是在黑私自盲目地探索。

胡适的阅览办法主张是很清晰的。他以为初学者不易为自己确认有价值的阅览意图，因而需求有教师的辅导。胡适引荐卓克写的介绍，便是因为里边有这样的辅导。在胡适和卓克那里，辅导的详细意图是协助学生有跨文明的文学比较联想。今日咱们知道，这仅仅多种或许的意图中的一种，并且不用定是对大多数读者最相关的。可是在1920年代初期，文学比较似乎是胡适他们这代人十分专心的一个阅览意图。

经典著作是尖端拉面，好的引介和导读是甘旨的调味包

胡适期望我国学生在阅览《欧美文学》时能够注重我国的小说为什么一向不受注重，为什么我国文学中缺少“悲惨剧性”这种东西，为什么戏曲情节缺少情节的统一性。他还期望能引起对我国“史诗”的考虑，他写道，“在学习荷马史诗的时分，应该让学生们看到，史诗在古代我国古怪地缺席了，而相对现代的史诗，这种叙事诗却昌盛起来。古代我国真的没有史诗吗？仍是后来佚失了？在《楚辞》的神话姓名里是否有史诗的痕迹？保存下来的陈旧《诗经》抒情诗是否能够弥补史诗的佚失？”他说的“相对现代的史诗”是指“弹词”“滩簧”“鼓书”这样的大众文学方式。胡适还提出，在学习悲惨剧的时分，能够让学生们想一想，“元、明两代的戏曲中有哪些能够称得上是悲惨剧。《汉宫秋》《梧桐雨》？”《桃花扇》和《特洛伊的女人们》能比较吗？等等。

以今日对经典著作的人文阅览联想来看，1920年代初的阅览联想要求是十分狭隘的，局限于一些十分有限的文学问题，这大约反映了胡适或卓克自己在其时的文学爱好和当年英语系学生十分有限的阅览联想才能。这种状况在今日大多数的英语系科里并没有得到底子的改动，乃至还不如一百年前。

因而，今日的经典阅览介绍或导读就更需求从政治、社会、心思、认知、品德的多重组合去引导学生，构成满足广大的考虑规模，因为人文阅览考虑广泛地触及了人对自身的知道，包含思维、回忆、了解力、幻想、价值判别、善恶区分。这样的阅览与纯文学阅览和联想有着显着的差异。因为篇幅的约束，这儿只能举一个比如。

胡适或卓克都十分注重史诗，史诗占据《欧美文学》希腊罗马册的八分之三，荷马的两部史诗再加上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卓克在比较了荷马的白话传统特征和维吉尔的书面史诗特征之后，介绍了奥古斯都年代的罗马文学，称之为罗马文学的巅峰时期，赞许这个时期拉丁诗作的高雅、朴实和精美。维吉尔是这个光辉年代的诗人中的诗人。胡适自己对史诗的一系列联想也是由这种纯文学史诗引发的。

可是，这并不是奥古斯都帝国年代的实在罗马文学。这是一个公民自在环境现已严峻恶化的年代，它的文学不或许不打上那个年代环境的独裁控制权利印记。奥古斯都在绵长的控制生计中一直十分注重文学的认识形态效果，使用文学来宣扬他的帝国合法性、正当性和盛世现象（平和与安稳）。能够为这一意图服务的诗人，如维吉尔、贺拉斯、普罗佩提乌斯（Propertius）都是能够享用特权的典型，他们只在奥古斯都控制前期创作了一些著作。在奥古斯都控制晚期经过王权设立了检查准则，赏罚那些不符合主旋律（如奥古斯都倡议的新品德运动）的文学活动。奥维德的放逐便是一个比如。

关于罗马人来说，最适合赞许的诗篇方式是史诗。史诗处理的是具有严重前史含义的问题，描绘的是刻画了人的认识和文明的英豪、神灵和战役。巨大的罗马英豪是一个政治人物，是具有史诗价值的人物。奥古斯都，并且只需奥古斯都才配成为这么重要的人物。

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是奥古斯都年代文学的政治和美学样板。它从头引进传统的罗马品德价值观，并将勇敢的埃涅阿斯（奥古斯都的先人和化身）描绘成一个忠于自己的民族和国家的巨大英豪，成功地完成了一部将皇帝神化为救世主的传世之作。当然，它也触及了奥古斯都年代罗马人关怀的今世主题：命运、领导力、对众神的尊重、爱、责任、一起体、暴力和内战、罗马的价值观，是一部具有年代特征的神话寓言，而非纯文学的著作。

维吉尔

咱们在细读整个奥古斯都文学著作时，少不了会看到这个皇帝的痕迹。奥古斯都的个人身影简直无处不在：从《埃涅阿斯纪》的要害情节，到贺拉斯的颂诗和信件，再到奥维德被奥古斯都放逐之后所写的哀怨和效忠信件。尽管咱们不能简略地把奥古斯都时期的罗马文学当作一个所谓“黄金年代”的国家宣扬，但这种意向或暗示却构成了显着的年代特征。知道了这样的布景，咱们阅览《埃涅阿斯纪》所联想的大约会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而不是“弹词”“滩簧”“鼓书”或许《楚辞》和《诗经》了。

今日咱们阅览的《奥德赛》仍是一百年前的《奥德赛》，咱们阅览的《埃涅阿斯纪》仍是一百年前的《埃涅阿斯纪》。假如仅仅为了阅览古代经典自身，今日可供咱们挑选的文本现已远非一百年前胡适作序的《欧美文学》能够比较。《欧美文学》这个选本之所以对咱们今日仍有含义，全在于它保存了一百年前卓克所写的那些布景介绍和导读，当然还有胡适为咱们解说的阅览意图。咱们能够从中看到许多留有年代特征的前史痕迹，并能够参照这个读原本考虑咱们今日需求怎样的人文阅览。

阅览古代经典文本自身尽管重要，但假如没有相关的解说、介绍和导读，很难成为有用阅览，更不要说能闪现阅览的年代认识和思维特征了。关于绝大多数读者来说，读什么文本其实没有由谁来引导他们阅览和怎样引导他们阅览来得重要。列奥·施特劳斯说过，对有用的经典阅览来说，教师的引导是最重要的。他自己事必躬亲，简直一辈子都在尽力当好这样的阅览教师。不同视界、胸襟、学养和问题认识的教师能够引导不同智识质量和价值观的经典阅览。在这个含义上说经典著作是尖端拉面，好的引介和导读是甘旨的调味包，应该不过火吧。

作者 | 徐贲

修改 | 徐悦东

校正 |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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